*靠解禁活着的一些文手。收录于《奇变偶不变》

 

雷狮有一个惊喜要给卡米尔。

 

七月接近尾声，送别会已经在这个云端小学声势浩大地举办过了。雷狮是随着冬令营来支教的，又单独申请延长支教时间一直到夏令营，现在夏令营也结束了。其实他原本只打算参加冬季的支教计划，因为优渥的出身外加慈善的外壳会让他以后的公众形象增色许多。他完美到无从挑剔的家人们也是如此考虑，所以才同意雷狮放弃一次出国交换的机会扎进山里。但他们未成想这个名牌大学里成绩优越的末子竟然叛逆地选择暂时休学，继续他的支教计划。家里人的底线是在这个学期必须回到学校去，否则将给他下达最后通牒。

而雷狮的惊喜就是：他要再延长一年的支教，给卡米尔巩固知识帮助他考到城里的高中。

 

 

 

卡米尔，是云端小学里年纪最长的学生。十六岁，可以说不能再称之为小学生了。他需要更多的知识，更广的视野，需要赶快从云端下凡到人间去。这才是十九岁的雷狮眼中的当务之急，其他的一切在他看来根本不重要。卡米尔就像一枚小小的齿轮，却扭动了雷狮自己选择的命运。

但其实最早的时候卡米尔并非是他的学生，而是负责迎接支教团的人。雷狮见了他，第一印象是瘦得要命，没什么表情，却有双漂亮的蓝眼睛。他干事很利索，给初来乍到咋咋呼呼的大学生们安排住宿，介绍环境，最后表达感谢。一套接待流程下来，举手投足看起来比他们还要成熟。

做完这些事后，卡米尔就离开了。等到雷狮第二次看到他，就是在开课后的第一个星期，麻雀一样的孩子们吵闹地吃着午饭。感谢信息和网络的普及让这种山区联网也成为可能，家境稍微富裕一些的孩子也能拥有较为智能的手机，他们却三两成群地围在一起刷着视频捧腹大笑。卡米尔出现在新建的学校一隅里安静地读书，竟然有些怪异的违和感。雷狮知道他不是这里的学生，却被他念书时沉醉的神情所吸引，便故作无意地坐在他的旁边，这时候他才发现卡米尔在念一本初中的课本。

“你是初中生？”

“我没有上过学。”

对话就在雷狮的小心试探和卡米尔的僵硬回答里中断了。

后来雷狮得知卡米尔原来经常会到学校这边读书，曾经有支教团来的时候他也试图和其他学生们一起听课，但是听完小学的课程后他发现这些略显重复的课程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了。卡米尔不得不费尽苦心找到了一些零散的中学课本，就这样没有老师也没有同学地攻读起来。

那时候雷狮突然被一种悲哀击中。卡米尔的蓝眼睛好像这云端的学校背后寂寞的天空，蓝得像假的一样。他意识到这所学校就犹如一个美好的幻境，由人们的愿望、希冀堆积起来的乐园，然而却又因其热情的易冷、壮志的短暂而会很快破灭。这应该是一具需要持续输血才能维持生命的躯体，而不能靠着间歇性的踌躇满志赖以生存。问题根本没有被解决，他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感动自己。

所以他问：“我是雷狮，你叫什么？”

“卡米尔。”

“好，卡米尔，你想读高中吗？”

“我不知道。”

卡米尔的回答让雷狮有些吃惊，他本以为卡米尔读这些书是为了考到城里的高中，告别山里的荒凉和衰败，但是卡米尔说，他不知道。他只是听母亲说，读书是好的，学习是好的，你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念书。因为没有一个时代能说读书是错的。

可是天命无常，他的父亲两年前下大雪走山路时不慎掉下悬崖，自那以后他就和生病的母亲相依为命。生存是第一要务，卡米尔去到附近县城唯一的目的就是出售在如今的物联网时代并不稀罕的山中特产。既然学业和教育的重要性还未在少年的脑海中成为意识，那么他去读这些书的原动力，除了母亲的执念外，就真的只是天生的喜好了。

卡米尔淡漠少言，若不是雷狮的主动搭话可能他根本不会意识到旁边还有人，更不会和雷狮有什么交流了。不过卡米尔仅仅读了一会儿，就合起书准备离开了。雷狮之后才了解到，原来卡米尔是要去照顾他家中的母亲，只有偶尔能抽出空闲时间来学校旁边无人打扰地念书。他眷恋的这一方含有些许书卷气息的小小天地，却要翻越不知多少山路才能抵达。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雷狮拦住他，故弄玄虚地让他等一下，旋即从随行的资料箱里翻出一本还算适合成熟点的少年看的短篇小说集塞给卡米尔。这是一本欧亨利的短篇集，第一篇故事是连他这种很少关心谈情说爱的故事的人也会喜欢的《麦琪的礼物》，字里行间弥漫着温柔的遗憾和爱的气息。

“这是……”

“一本小说集，你不是很喜欢看书吗？”

少年的欣喜是掩盖不住的，即便看似面无表情，却也能从眼神里捕捉到闪烁的星光。他真的喜欢极了这本厚实的、压手的、崭新的书本，乃至连握着它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像捧着什么绝世的宝物。雷狮能一眼看穿卡米尔小鹿一样的雀跃心情，也失望地感受到了他的犹豫。

“抱歉……我不能拿您的东西。”

“那你看完再还给我。”

听起来是完美无缺的回答，可少年依旧万分踟蹰，最后他还是不由分说地把书本塞回到雷狮的怀里，近乎请求地说：“我可以每天中午来读，您帮我保管它，好吗？”

雷狮一瞬间便理解了卡米尔固执的原因，因为他与这个少年的情绪达到了某种同频共振，感知到了他血液里奔涌着的，和他极其相似的东西。那些不可理喻的偏执、一意孤行的勇气，和他不是一模一样吗？

“说定了，那你可一定要来啊。”

 

 

雷狮就是这样和卡米尔结识的。卡米尔一出现在山路的尽头，等待已久的雷狮就会把书和笔准备好，急迫又忍耐地用目光追着卡米尔的身影。而少年也从来不会让他等待太久，每次都是在雷狮灼灼的目光里奔跑，带着蓬勃的热气和淋漓的汗水来到他的身边。雷狮到底还是送给了他一条火红的围巾，拿出平生最温和的语气跟他说：“不要感冒了。” 

冬季雪最狠的时候，坐在围墙上的雷狮想：失约也没有关系，今天就不要来了吧。风是脱缰的野马，雪是持剑的战士，山谷成了兵戈相向的沙场，而卡米尔的围巾像跳动的火一样如约而至，以一当千、披荆斩棘地来到雷狮的身边。雷狮帮他抖落衣服里夹杂的雪花，看着阳光给凯旋的年轻勇者戴上金色的勋章。

在这里他不止读书，也听雷狮给他讲故事，讲外面的世界，甚至讲这个地球以外的事情。雷狮天花乱坠地描述着他的所见所闻，又唇干口燥地试图让卡米尔理解那些他的未睹之物。卡米尔保持着倾听者的姿态，无论怎样都忠实地接收着雷狮的话语。有时候雷狮也会谈及他的悔恨、过去，他的理想、未来，千句万句的话，他都说给卡米尔一一听去。

雪在窗外积得很深，卡米尔还是到点就会回到他的家里。雷狮也提出过和卡米尔一同回去，看是否有能帮助他的地方，可是卡米尔还是摇头，偏执得不像话。他说：“这样就很感谢了。”

但是在雪停的那天，卡米尔该回到家里的时候却没有回去。雷狮察觉到那天的卡米尔的魂不守舍。他还能感同身受到卡米尔心中堆积的一万吨负重，他灵魂上的一万把枷锁，即将把他压得粉身碎骨。卡米尔是一颗正在坍缩的恒星。 

最终他还是这样问了：“你不回去吗？卡米尔。”

卡米尔哑着嗓子说：“不需要了。” 

不被需要不是脱掉负担，而是失去价值。深知这一点的雷狮把精瘦的少年抱在怀里，以捧起折翼之鸟的姿态，揽住颤抖的少年。卡米尔此时又是一件易碎品，苦难在一旁兜兜转转拿他没有办法，是雷狮用温柔把他打破。卡米尔在雷狮的臂弯里号啕大哭。

情绪好像另一场翻滚的暴风雪，如万钧之势席卷而来。雷狮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接纳少年所有的痛苦、悲伤和悔恨。一切的一切，他都只是张开双臂，犹如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样向卡米尔笑着说：“那就来吧。把你的一切都放心地交给我吧。”

末了的时候，卡米尔小声地说：“我想要读高中。”

从那天之后，卡米尔开始管雷狮叫大哥。雷狮也在和同伴们上课之余教授他初中的知识。卡米尔学得认真，掌握得也很快。雷狮还教他怎样规整地写字，以便在考试中获得卷面优势。不管是知识层面，还是应试技巧，他都不厌其烦地教授着。在雷狮的寒假结束后，其他的同学都返回校园继续他们正常的学业，远离了高处不胜寒的云端，而雷狮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休学留在这里。有人说他是故意和家人作对的叛逆少年，有人说他是装腔作势的伪君子，而雷狮对这些流言蜚语也只是一笑了之。他为的不过是大雪弥漫里的那粒红色的火星。

他要帮助他燎原。

 

于是卡米尔就在雷狮的帮助下进行着学业，还在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得到了舅舅的收养，暂时有了安稳的住处。卡米尔太阳一出就来，等到日落才走，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周而复始。唯有他跟随舅舅到城里办事的几天会缺席，除此之外，他就是云端小学里极少数无缺勤的学生。

绵长落雪的冬季过去，短暂明媚的春日到来，位于春季中央的四月十日就是雷狮的生日。卡米尔本该日落放学回家的时候却对雷狮说：“大哥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吗？”

雷狮从来不会拒绝卡米尔的请求。所以他们只拿着一个摇晃的手电筒作为照明，咬着丝线般的山路，一直向山巅走去。那是块贫瘠撂荒的地，很久以前就没人种了，最后一位固守的农民搭建了一栋窄小的木屋，曾经一度是卡米尔的秘密基地。

不冷不热的夜风吹来，雷狮心情大好。他愉悦地和卡米尔畅饮夜色，品尝星光，在无尽的山路里前行。在这种时候他总想冲着山下大喊，让自由的声音回荡在山体间，流到四面八方去。但是这毕竟是深夜，他只好收回这种想法。他的心里却在呐喊大好河山、大好河山。

最终他们躺在不太牢靠的屋顶，被温良的夜包围着。不善言辞的少年一句话也没有说，但雷狮有自信地认为，这就是卡米尔给他的礼物了。

一片盛装着星光的夜色，一剪四月春日的东风，一个小孩都梦想过拥有的秘密基地，一位十六岁少年所有能拿出手的爱。

卡米尔向雷狮允诺，他一定会读高中的。雷狮却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是生来便喜爱念书的小孩渴望知识的殿堂，又或者是被他千奇百怪的故事所吸引，想要到山外的世界来看一看。而卡米尔只不过是向往着那个给他讲故事的人罢了。他想要去雷狮的城市，想要一窥雷狮的生活，他想要追随这个愿意把一切都当作礼物打包好送给他的青年。

他又清楚地认识到，雷狮终究会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所以他可不能被落得太远，只要能看到背影就好了。

雷狮在最后的时候说：“那就说好了，卡米尔，我会等着你的。”

 

只要这是你所希望的，我就会等你追上来，不必心急。

 

于是在那个星光烂漫的夜里，约定就这样化作金色的丝线，牵绊着二人不可分割。卡米尔也认真履行着他的承诺，从零开始学习也许别人很轻松就能得到的知识。他甘愿翻过山、越过河，无论怎样也要到达那个有雷狮在的彼岸。

 

 

然而就是这样最应该出现在送别会上的卡米尔，却始终没有出现，雷狮心烦意乱地等待着。申请休学一事他需要到学校亲自确认，而出山区的车上午十点就要发动。他不想让其他人转达这件他早就准备好的大事，有些惊喜、有些礼物，必须亲手送到才有意义，有些人要亲眼见到才会不留遗憾。

阳光更热了，地面在升温，雷狮就坐在围墙上，不畏惧骄阳的炙烤，目不转睛地望着蜿蜒的山路，等待一粒他点燃的星火出现。

 

来吧，来吧，我会等着你。

 

时间是一种熬人的魔咒，以并不公平的速度流逝，越是接近离别的时候就被拖延得越漫长，把人拉进期望又绝望如此循环的地狱里。直到十点一刻雷狮也没有看到卡米尔的身影，他甚至动了要不然在这里多留一天，次日再想办法自己离开的念头，反正走也是能走出去的。可是他现在已经消磨了很多少年的冲动，没有余力再做这种无意义的幻想。所以他退而求其次地把惊喜告诉长期在这里教书的老师，准备上了巴士。

 

然而，就在此时此刻，雷狮确信他看到了他的星火，向他奔赴而来。

少年一如他们初遇时那样，在洒满阳光的山路上奔跑，只是这里已经没有雪了，有的是无尽的夏日光辉铺满大地。雷狮仿佛看到了一场大火燎原。

他想起了他来山区支教的理由，原本就是渴望遇到那些未被社会的法则所雕刻的灵魂。和自由的风一样，和无人看管的夜一样，如野草般生长，又如火焰般燃烧。

 

这样的少年不就是卡米尔吗？

 

卡米尔跑到雷狮的面前时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的脸色通红，双腿也因过度用力而颤抖，倘若不是雷狮的及时搀扶恐怕下一秒就会摔倒。雷狮还没有来得及问出他去哪里了，为什么现在才来这种话，就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拿出什么东西，塞进他的怀里，那是一个类似文件夹的袋子。

卡米尔不会告诉雷狮，他和舅舅出门到县城是为了以社会考生的身份报名中考的事情。还有备考前几个夜晚的彻夜难眠，坐在考场里等待发卷时却满脑子都是雷狮的慌乱，这些事都会化作他记忆里的珍宝，封存在名为雷狮的夏日里，不必倾诉。这是他给雷狮准备的独一无二的惊喜，值得他太阳还没出的时候就起床到山口的村庄去等待一位寄送梦想的邮递员，然后带着希腊士兵急于报告胜利喜讯的痴狂，向他的雷狮大哥奔跑。

 

对此毫不知情的雷狮，只是在卡米尔闪烁着期待的眼神里拆开他的惊喜——

里面放着一张来自省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END-